六 已是周六上午8点了。或许胶东这片土地离凯歌油田较远,让嗅觉灵敏的凯歌石油管理局计划处长李会国,暂时忘却了工作一周来、特别是周末局领导碰头会上传出的烦恼和不安。虽然经过了三个多小时的疲劳行程,但一踏上胶东这片熟悉的、对他来说更具有特殊意义的土地,李会国的心情顿觉明朗起来,一种“反攻大陆”的成功感刹时溢满了他神经的每一个细胞。——蒋介石算什么东西?他在某种意义上还赶不上我李会国呢!他老人家到死不忘反攻大陆,最终却抱守孤岛而终。我李会国却能公然合法地收复了往日的李家土地,而且正在重振、扩张它已失去了半个世纪的威风。你说能不骄傲吗? 李会国确是从心底感到了骄傲和自豪。作为胶东屈指可数的几个大地主之一的后代,才四十出头的他虽然从没真正享受过刘文彩、牟二黑子式的“幸福”生活,但即使是站在批判地主“狗崽子”的批斗会上,他都梦想夺回往日的家族荣耀、重塑前辈称霸乡里的辉煌。多少年了,从记事、懂事起,他领教的竟全是乡邻另眼看待的仇视。虽然其中不乏无奈的漠视和悄悄的关照,但他们都已随着批斗会的呐喊一色儿地流进他记忆的海洋,演变成刻了骨铭心的敌视和越来越旺盛的复仇火焰。二个大伯跑到台湾去了,只留下年迈的爷爷和性格懦弱尚在读书的父亲,后来再加上无依无靠的母亲和不该出生的他,那是一种多么的痛苦和无奈啊!吃穿差些,苦的只是身体,可精神上的无休折磨却似无形的绞索,让他欲死不能、欲生无望,在生与死之间痛苦地绝望挣扎。李会国永远忘不了的是,已经被害得双目失明的爷爷还要天天遭受沿街的批斗,每次逼着爷爷光着双脚,走在红**、红**小将们提前洒满蒺藜的土路上,……痛苦和绝望的泪水从爷爷无神无助的眼中不断流出来,不停地撒落到一边扶着爷爷,一边还要拼命替爷爷检拾蒺藜的李会国脸上,滴滴都似精熟、仇恨的种子,在他少年的心中留住、发芽、生根。也正因为这些经历,李会国很小练就了忍耐、学会了精明。同学们骂他,赶紧低下头躲开;同学们骂爷爷,赶紧跟着骂;同学们要打他,赶紧蹶起屁股伺候;同学们要做游戏,赶紧蹲下当马骑;同学们要写作业,赶紧去代笔,……我家究竟犯了什么罪?是什么罪才能换来如此的代代受欺?李会国知道:爷爷那代时还家景一般,是爷爷省吃俭用、勤奋持家,才挣下了上千亩的土地;是二个大伯的精明能干、跑商敛地,才使家业更加强盛起来,发展到后来的富甲一方。在山东胶东老家,至今还流传着爷爷作为家乡首富,却从未舍得买全过一身新衣服过年,总是一件上衣或裤子就打发了新年的传说。有一年过年时家人给他买了一身新衣服,他知道后竟连夜将裤子退掉。他不舍得啊!可就是这样一位如此勤俭传统的老人,竟有如此凄凉晚年…… ……爷爷死后,懦弱的父亲终于坚强起来,他经过周密计划后,在一个平常的日子里成功潜逃。在历经讨饭、爬火车后,千辛万苦来到山东人的逃荒避难地——关东,并从此隐姓埋名,过起了虽然依旧清苦,但精神放松、生活充实的日子。那年李会国快十岁了,生活在大片山东“支边”群众的热情中,他的聪慧得以发展,成了学校成绩最好的一个。也就是因为他的次次考试第一,在十里八乡的赞美声中,父亲的“真实面孔”又被人揭露出来,老家山东的造反派们更是穷追不放。李会国一家吓坏了。是憨厚质朴的东北林场场长打报告收留了他们,他们虽然又戴上了“反**”帽,却仍然是生活中与大家真正平等的一家人。 76年之后,全国形势变了,受***政策的“恩惠”,李会国顺利成完成了大专学业,并最终留在了给他带来人间温暖的东北。允许“台湾客”探亲后,二个更加富裕的大伯回到阔别近四十年的家乡,他才七转八转地调到了向往已久的凯歌油田。之后仕途平坦、官运飙升,轻松干了到这大权在握的凯歌油田计划处处长……
今天踏上这片大伯、二伯费尽周折买回的原先属于自家的土地,除了骄傲,李会国似乎发现了其中的奥秘:“失地”的复得,缘于什么?是改革开放的政策?是招商引资的环境?都不是!是金钱、是追求金钱的邪念,成就了这看起来不可思议、实则合乎情理的人间闹剧!即使他李会国能混到今天,包括即将实现的光辉明天,也都因着这金钱!也都因着这追逐金钱的不顾一切之邪念!
已快是上午10点了,潇洒一夜的刘永德从泰宝大酒楼一觉醒来,草草收拾几下,便带上二个伴他一夜春宵的“印度妹”直赴北京。 刘永德明白:决战的号角已经吹响,自己决不能放弃这来之不易的机会,要孤注一掷,登上这丁一夫摇摇欲坠的“宝座”。现在还谈什么狗屁工作啊,保持与集团枢纽的密切联系、尽快得到权威头儿提拔自己那“*委会”上极具份量的一句,才是最重要的。说实话,自己在凯歌从政近二十年,险些翻船的次数也不少,就说89“6.4”之后,自己挥霍公款、行贿受贿、结党营私、嫖娼宿妓等“事实”被敌对派再次揭腾出来,并检举到反贪部门时,连当年提拨自己的老部长都亲自找到有关领导,历数他品德败坏之事实,并坚决要求撤换。在那千钧一发之际,是自己“活学活用”用了*棍们的政治伎俩,适时地在那年六月,首先提出了“贡献一年工资、慰问戒严部队”活动,并第一个拿出了一年的工资,“捐给”了***称赞“合格”的“戒严部队”首长,又在各大报刊上发表文章,热情地“讴歌”了人民“***”。就这样,一场全凯歌油田上下的“倒刘”风波平息了,刘永德的政治资本也更加雄厚了。但嗅觉灵敏的他,却总能从自己身上闻出些许伴着隆隆坦克声和刺刀寒光的血腥味来,感觉自己就此贵族一般…… 坐在奥迪车里,什么都已经塞不进刘永德的耳目。他看似悠闲地闭目养神,思想却正惊涛骇浪。上面要在凯歌油田动一动的意思,是一个月前他就知晓的,而且他也为此已做了不少细致入微的工作。可以说,清朝贪官和坤伴君也没费他这么多心思。遗憾的是自己没能伴到真“君”,而是伴了些数不清的“土财主”,精力、财力比和坤费得再多,终也不能实现人家“和大人”的辉煌。可气可悲啊!仔细掂量一下,自己挪用公款、结党营私之所以干的名正言顺,从理论上讲都是我国“民主、法制”仍需健全的缺陷。从现实上看,这已是各级官员“心知肚明”、根本不想真该的通病,更是*内山头、特别是各级核心们清除异己的不二小辫。哪个公仆没有这些问题呢?其次,对待上级的态度,自己与丁一夫是一致的,都是拿着当“皇帝”伺候的,确实不存在要抓小辫的可能。第三,自己当“二把手”这些年,扶正可谓顺理成章,别人也无话可说。第四,去年某高级首长来凯歌油田视察,自己亲自督阵,抢修公路、粉刷市容、装饰井场、安排啦啦队,甚至还挑选了几位长相颇似歌星宋祖英、董文华的歌舞团演员当起“服务员”……,近十亿的花销,让“蒙在鼓里”的首长充分肯定了凯歌油田的工作成绩,并还欣然题词。事后,虽然老百姓骂了些诸如“戒严清街”和没有视察到凯歌实情等实话,但那又有何用?爱听好话是当权者们千古不灭的做派,首长满意了,就证明了工作是出色的!谁还去管你群众的呼声?从上到下的领导们,对作为凯歌油田当家人之一的自己,肯定是满意的……,即使现在不处理丁一夫,让他体面“下台”,我刘永德接班更应该是“顺乎民意”的。 关键是,丁一夫现在出了问题。在上层内线的消息透露与面授机宜下,自己已做了不少基础工作,也已经把丁一夫的问题精心告到了中纪委……,而且是正如所料,中纪委并没有来凯歌油田亲自调查,总公司也只是做了些不痛不痒的表面文章。这是因为,谁都不敢把事情查的太清楚、把问题处理的太彻底!为了维护所谓的稳定局面,至少是为了摆平领导内部的纠纷,找个丁一夫当替罪羊,是必然的!事情的进展看起来是风平浪静的,但往往是于无声处起风雷,越是平静就越藏杀机。迷糊中,刘永德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升任凯歌石油管理局局长兼*委书记的红头文件…… 刘永德又是清醒的。他深知当官靠等是等不来的,靠熬是熬不出的。即使是十拿九稳的位子,要是没有过硬的关系力挺你、要是没有足够的金钱帮助你,泡汤也是分分秒秒的事儿。
中午11点的时候,副局长王良伟拨通了丁一夫的电话。简单的问候之后,丁一夫如约来到王良伟的独院二层小楼。 老伴端上预订的几个简单菜、给二位斟满陈年茅台后便悄声离去。寂静的院落、空旷的客厅,两个人悄悄地边饮边聊,几米之外都听不到他俩的半句言谈。 “良伟啊,咱俩难得有此一聚,将来你年轻人接了我的班,可别忘了我老头子啊!”落座之后,丁一夫首先开口发话了。坐在颇有学者风度的王良伟面前,丁一夫更觉得选择王良伟作自己的接班人,不但从政策上符合**关于知识型、年轻化的一贯精神;从良心讲,把凯歌油田交给王良伟,从技术到管理,都比他丁一夫强。这既是对党、特别是对人民事业的真正负责,又没能逃出“鸟之将死”的善言怪圈。丁一夫,毕竟还是一位真正农民的儿子! “岂敢,我王良伟哪会做数宗忘典的事?丁局长您什么时候都是我的老领导吗!我要是真走上这个岗位,还不是您老的一手栽培……” “好了好了,咱今天客套话就别说了。”丁一夫打断了王良伟的讲话。他端起酒杯轻轻呷了一口后,双手撑在膝盖上,显出一副梁山好汉的李逵样,然后目光灼灼地盯着王良伟讲道: “良伟啊,咱俩共事这么多年,外面人怎么说我不好评价,你可是知道我的为人啊。凯歌油田这么大,真要办好一件事难啊!特别是涉及到人人眼红的人事、资材问题上,端平一碗水是不可能的。何况根本就没打算端平!不端平也就罢了,却还非得说是端平了,这不是为难我们吗?” 讲到这里,丁一夫又轻轻呷了一口,然后做报告似地讲到: “***在98年接见‘人民满意**员’代表时曾说,当前我们的干部队伍里问题很多,总结起来主要有四条:一是跑官,二是扰民,三是享受,四是瞎指挥。在讲到跑官时,**理强调,当前跑官的现象已经相当严重,他甚至还反问地说:在有的地方,是不是是官就有价?有句民谣讲得更透彻,‘大官要想富,经常动干部’,良伟啊,我是看中你了,可我的意见不能最终拍板啊!我只是建议,决定权是在集团公司啊。”丁一夫直截了当,竟把皮球一下子踢到王良伟的脸上。 王良伟直挺着腰板,半块屁股坐在沙发上。虽然,他从骨子里瞧不起这位衣冠禽兽、大老粗、土八路式的老上级,但自从周五局领导碰头会后与丁一夫的一席密谈,特别是今天丁老头子毫无顾忌、一片真诚的开场白之后,王良伟“恭敬”到几乎1/3屁股坐在沙发上,虔诚地呆呆着,不知如何去处理丁一夫踢来的皮球。他忽然觉得自己很惭愧,从厂长干到副局长,哪次都离不开丁一夫的力荐,除了礼节性地拜访,他竟没有单独去“看望”过丁局长一次,而丁局长却总是这么无私地器重自己…… “喝酒吧!”丁一夫又踩住了传给王良伟的皮球。他就像罗中历油画《父亲》中的老爷子一样,轻轻地端起溢香的茅台后,满脸都是老子教诲儿子的真诚,“良伟啊,我在凯歌油田这么多年,能这样平平稳稳地混下来,你、家森、永德,都功不可没啊!没有你们的支持,我这个局长也是当不稳的。你说对吧?” “可刘永德他……”王良伟忽地感觉要向丁一夫反映一下刘永德的真面孔。 “你的意思我懂,刘永德的所作所为我是早就知晓的,”丁一夫立即打断了王良伟的话头,继续独自说了下去,“良伟啊,你虽然觉得自己也搞了不少特殊化,享受了不少老爷特权,甚至也害了不少别人、坑了国家不少资产,但同刘永德比起来,实事求是地说,你应该还算是一个‘优秀’的****,是一个真正具有高尚品质的当代焦裕禄。******给了你们这些有文化的大学生当领导的机遇,你可真是没有体会到要当上这官的难啊!我算是看准了,在凯歌,你王良伟才是最德才兼备的好干部。 “刘永德人很聪明,但他心术不正啊!”丁一夫本想谈一谈刘永德被自己当狗使唤近二十年,在机关里乱咬逞能的傻样,但他最终没有讲出来,只是看似淡淡地给刘永德下了定论,“想接我的班,刘永德想了十几年了,可真要把凯歌油田交给他,不但我不放心,他刘永德恐怕也当不舒心。他这种人,只配当副手的。” 丁一夫最终没有谈到刘永德成事不足、败事有余、惹事生非、机关算尽的奸臣本质,但他清楚,只要给王良伟先敲敲这些,将来果真王良伟接班成功,他刘永德肯定还是一条狗。 “至于张家森吗,他是一个老同志,这些年跑里跑外,给凯歌油田出了不少力,我从心里非常感激他。”丁一夫又轻描淡写地评价了张家森,他甚至都不想在他身上浪费更多的口舌,话锋一转,竟又直截了当地问起王良伟来,“良伟啊,你就没想想怎么去接我的班?” 王良伟又哑然了,说真的,中国石油天然气集团公司要调整凯歌油田班子已是公开的秘密,近期他的总公司组织内线也透露了关于丁一夫要动一动的绝密“内参”。虽然自觉自身条件不错,但他觉得自己又不具备“接班”的外力。今天丁一夫既然一下子给了他这么光明灿烂的指点,他还确实不知如何去把握。 “愿听老领导指教!”王良伟居然冒出这么句对现行当权者来说近乎是贻笑大方的马屁来。 “现在这社会,要当官,特别是要当说了算的官,不是你去争就能争取得到的。自古以来当官就是站队,站对了队,你的官位也就保住了,如果你的排头栽了,你的下场可能就惨了,即使你转得快、转得好,最多也只能落得个保全原职位的下场。当然,如果你甘为站好队的话,你可能永远也当不了主角,一辈子都是陪太子读书的副手。现如今,民主评议、公开招考,那都是糊弄老百姓的把戏,最多也只能允出个把做牛马的副职,最终的权力永远是在那家族网络的少数几个人手里。从上到下,都是任人唯亲,这亲从亲儿亲女算起,直至老乡、同学等等,没有一个是任人唯贤的。所谓贤,也只是这关系网中的矬子将军而已,没老百姓啥事。现在当官的,没有一个是孙中山、华国锋式的开明、民主人士,也不存在赵紫阳式的“温和派”,没有一个是留后路的,没有一个是真正为人民的,只要他能够坐稳官位,都会是死后不管洪水滔天的路易十六! “现在你居然向我问起来这个问题,我确实不能给你一个圆满的、统一的答案。现在这社会、人人都削尖了脑袋往上钻,有保姆型的、有送钱物的、有性贿赂的、有通过上面关系往下压的,可谓是千人千招、万人万道,都在不择手段地编织着自己的当官发财梦。在这方面,确实是个人有个人的体会、个人有个人的成功经验,你自己回去慢慢体会吧,我只能给你讲这些。 “再者,到了咱这一级干部,在北京一抓一大把,是可以随手便赠的赏赐之物,所以就少了些政治斗争的血腥味儿。我说过的,***之流绝顶聪明,但由于心术不正毕露,连颇欣赏他才华的***都始终没有委重任于他,并最终身陷囹圄,而行为若愚者却总能躲过政治劫难。他们真的愚吗?如果你相信了他们,那就差矣!他们其实是在无奈地演戏! “既然是戏,就自然有不同的角色。看破红尘又难得糊涂者,才称得上是政治上的绝才!良伟啊,今天我在你面前卖弄了这么多,你可要领会我的用意啊!” …… 送走了丁一夫,空荡荡的房子里只剩下苦苦思索、却近乎于一筹莫展的王良伟。老伴已经坐到身边了,他竟然毫无觉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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